中國時報【⊙尉任之(作家)】
「無手勝流」──在《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》序言讀到村上春樹這樣形容20世紀下半葉日本最重要的指揮大師小澤征爾時,我忍不住發出會心一笑。
無手勝流,也就是「不用武器也能戰勝的流派」。村上的意思大概是說,一位獻身音樂的理想主義者,憑藉他本身的熱情、毅力與智慧,不需暴力便能說服、感動廣大的人群。村上的說法有其莊嚴的意義,然而,對熟悉小澤指揮歷程的我,無手勝流,卻更有一重鮮活的「視覺意趣」。
小澤征爾的現場音樂會我聽過5次。1993年,他還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總監時,帶維也納愛樂來台北,連續兩天演出巴托克、貝爾格的管弦樂作品,以及德弗札克和布拉姆斯的交響曲。此後一晃十幾年,再次聽他指揮已是2007年底了。說實話,中間這段時期我不特別喜歡小澤,覺得他的詮釋有點「緊」,嚴謹、冷豔、控制與分析性強,很厲害,但就是少了一點讓人感動的東西(村上在《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》也提到類似的嚴謹特質,他說波士頓時期的小澤「注意更細微的地方,好像把每個螺絲都一一拴緊似的」)。
2007年耶誕夜,已是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總監的小澤,在巴黎歌劇院指揮華格納的《唐懷瑟》(他是第一個當上歐洲一線歌劇院總監的亞洲人),序曲開始就展現柔韌的一面,冷豔依舊,但管絃樂陰暗的肌底上卻泛著一層銀色的光芒,音樂的流動性也變強了,像一波波呼吸線條很長的水流不停地向前推動(村上用「絲」來形容,更是貼切)。我從四樓左側望向樂池,小澤捨棄了指揮棒,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手臂、甚至手掌或手指的細微動作。無手勝流啊,捨棄了指揮棒這個傳達意念的「武器」,徒手建立出個人獨特的風格……當我讀到村上這個形容詞的時候,小澤最後那幾場音樂會的情景躍然眼前。
這次的《唐懷瑟》是一場精彩難忘的演出,巴黎的樂評一面倒地鼓掌叫好。3個星期後,同樣在巴黎,我又聽到他指揮柏林愛樂的卡拉揚紀念音樂會;柴可夫斯基的《悲愴》交響曲,不悲憤,也不哀怨,依然流動感十足,長浪一般向聽眾湧來。小澤真的變了,溫柔,也放鬆了。我想到日本的服裝設計,想到三宅一生的布料和山本耀司的剪裁,綜合前者質地的細膩與光澤及後者剪裁的自信與大度,就是小澤後期指揮風格的寫照了。
早在接任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的職位之前,小澤便增加了在日本演出的比重。他創立了兩個非常設性樂團,齋藤紀念管絃樂團(為紀念恩師、音樂教育家齋藤秀雄而成立)和水戶室內樂團,齋藤紀念演出並錄製大型管絃樂作品,水戶室內則偏重古典時期編製較小的作品。一年一聚的齋藤紀念管絃樂團在小澤後期生涯占了很重要的位置,他不但邀集不同世代的日本音樂家合作,更邀請波士頓、維也納、柏林各大樂團的同事擔綱分部首席(如柏林愛樂法國號前首席Baborak)。聆聽小澤這個時期後的CD,可以察覺一些西方指揮家所沒有的特質,一種綿延不絕的時間感,以及不刻意營造戲劇衝突的包容性。綿延和包容性比較接近東方美學的精神,引用村上的說法,便是「那包緊的手掌漸漸鬆開,更自由自在,也可以說讓音樂本身有自動自發揮灑的餘地。」
不幸地,在逐漸與音樂達到渾然一體的高峰時,2010年1月,小澤卻因食道癌的關係暫離舞台,之後預告的復出一次次取消,除了短小的篇章,迄今沒有指揮過任何一場完整的音樂會。
《與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》成書於小澤養病期間,村上記錄了與小澤午後喝茶、聽唱片的幾次談話。我們知道村上對爵士樂的熱愛,沒想到他對古典音樂同樣嫻熟,他播放唱片,引導小澤深入作答的提問完全不輸專業樂評。這不是一本脈絡清晰的音樂對談,對話重心也始終圍繞小澤的歷程與觀點,〈間奏曲2:文學與音樂的關係〉一節外,村上迷也很難找到關於村上的蛛絲馬跡,但兩位大師閒談間流露的對音樂接近偏執的癡迷,以及時光不再的感懷,卻格外令人動容。
村上說:「沒有音樂的耳朵,文章是寫不好的。」這句話很值得我們深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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